月临星海

【离执煦】只为一诺来 第十八章

  执明看着跪拜于自己脚下的慕容译,他那缠着绷带的左眼,让执明隐隐伤感。


  ——“一个不善待无辜者的家族,是不会兴盛的。一个人人冷漠的地方,终究会因这冷漠反噬所有人。陛下,人之将死其言也善,我仿佛看到了我们所有人苍凉的结局,而这悲剧的序章,正是您不愿善待的亲生子。”


  回忆着毓竣自尽前说的这句箴言,执明心绪起伏。终是下定了决心,执明开口:“慕容译,我既答应了不杀楚蕲,你父君便不会死。你的名声已废,在瑶光不会有什么好下场,去遖宿吧。”


  “太后……”


  慕容译仓皇开口。


  “我对外宣称你被秘密处死,你改姓换名即可。”


  慕容译微怔,心中百感交集。他心知,这是爱憎分明、出手果决的执明太后,最大的忍让,他不仅没有杀自己,还给了自己新生的机会。


  “谢太后殿下。”


  慕容译重重地磕了个头,下定了决心,他要去遖宿,无论付出什么代价,他都要劝自己的叔叔毓雄,放弃对瑶光的战争。


  慕容译退下后,执明靠在威严的王座上,打开大陆舆图,眉头紧锁,思虑着如何应对遖宿的铁骑。


  ——左将军方夜和右将军萧然,是慕容离的人,都不能用。民众对遖宿激愤极大,我们不缺兵,只是缺将帅。


  这时,一只雪白羽翼的信鸽“咕咕”叫着,飞入了执明眼帘。


  执明心中疑惑,抓了信鸽,取下信息一看,竟是李煦未死,李义请战,他们很快就会通过宫中密道,进入向煦台的讯息。


  执明得知煦公子挺了过来,惊喜万分,想起自己派人打听过,煦公子在软禁西华观的十年是如何度过的。


  ——西华观中的煦公子饱读医书,还时不时与拜访西华观的名医切磋。听闻他除了偶尔向观中的小道士讲讲有趣的小故事外,其他时间都在翻看医书。想必是煦公子找到了让自己活下来的办法,现在他和他的二哥李义将军,又来力挽狂澜,为国效力了。


  执明的心,如暖风拂嫩柳般舒坦快慰。


  他立刻派宫中最好的糕点师,做了各式点心糕点,又提了天权的美人醉,通过密道来到向煦台中,打算向李氏兄弟表示敬意。


  可眼前的那一幕,让执明的心,破碎般的痛苦。


  李煦披散着发,被塞在一个紫砂坛子里,冻得嘴唇都乌紫了。


  执明明白,这坛子里泡着的,正是“涅槃”药酒,一旦伤口接触,令人痛不欲生。“涅槃”明为药酒,实为三种剧毒——“幽冥寒”与“铁骨酥”和“诛心梦”的混毒。


  其中,“幽冥寒”是肌理之毒,绵绵密密,令人冷彻浑身,其痛苦如切肤割肉;“铁骨酥”是骨血之毒,极为霸道,令人百骸皆碎,其痛苦如挫骨抽筋;“诛心梦”是肺腑之毒,虽然微弱,要长期接触才会中毒,但其痛苦,如摧肝裂胆,令人因受不住剧痛而昏迷,在梦中将深陷此生所有的痛苦记忆中,直到心血耗尽而身陨,方是解脱。涅槃药酒,名字好听,实则至善至恶,善者浸泡时间短,可医治重伤;恶者浸泡时间长,则将人折磨百日方死,死状极惨。


  这三种毒中的任何一种,都是极为阴毒的手段,但混合在一起,却能延长将死之人的生命一百日。医丞曾对执明说过,除了将煦公子泡入涅槃药酒外,别无他法,执明不忍煦公子受苦,拒绝了。没想到,煦公子为了帮扶念儿,助战瑶光,竟自己把自己塞到了剧毒的坛子里。


  ——那么小的坛子,其压迫感可想而知,人在里面完全不能动弹,该有多痛苦?阿离将金辉凤羽裘赐给煦公子,不就是因为煦公子怕冷吗?


  “煦公子……”


  执明眸中,热泪盈盈,他的声音也颤抖了。


  “煦公子,你付出的一切都是很有价值的。但你,不需要这么辛苦,解脱吧。”


  执明说着,箭步上前,想将李煦从坛子里抱出来。


  李煦却咬住了他的袖子,示意他别这么做,执明只好暂时收手。


  “执明,我已经泡进去七天了,早已习惯了疼痛。一旦离开这坛子,我很快就会死去。遖宿这些年吞并了不少部落,又有杂交水稻技术,不愁没粮。这是一场硬仗,我很荣幸能参战。我少年时的梦想,就是成为军师,现在,我终于可以成为隐于幕后的军师了。执明,这是我的骄傲,请你不要剥夺它。”


  “煦公子,我实在不忍心……”


  执明颤抖的手,轻抚着李煦冻得苍白的脸颊。


  “执明,慕容长生该死!是我错了!我对不起翁太傅,唯有替他成为军师,才能让我安心。执明,我有礼物要给你,你一定要收下。”


  庚辰拿出了一个古朴的木盒,将之打开,里面是两粒黑色的药丸。


  “这是‘杜鹃啼心’的解药。执明,你将两粒都服下,就能彻底恢复了。瑶光与遖宿一战,你肯定要代表皇室成员亲自上前线督战,如果每晚都心脏疼的话,肯定会被人知晓,影响士气。你服下解药吧。”


  执明怔怔地看着解药,心绪翻飞、思虑万千,泪眼模糊中,他仿佛看到了李煦被困西华观时,为自己辛劳熬药的整整十年。


  早在十年前,执明被李煦逼着下跪发誓,永不与爱子慕容念相见后。为了夺回慕容念的抚养权,他饮下天权秘药——杜鹃啼血毒酒,再买通南宫鸣将巫蛊人偶,放在李煦的宫中藏起来,就是为了诬陷李煦巫蛊自己,使自己日日咳血,以此来求得慕容离的严惩,让李煦被废。


  十年前的执明,知道自己在兵行险招:哪怕是慕容离心疼自己咳血,哪怕李煦宫中真的找到了巫蛊人偶,哪怕南宫鸣也指认李煦巫蛊,也未必能让慕容离相信李煦作孽。毕竟慕容离和李煦上十年的情义,哪怕慕容离对李煦让执明发誓不见慕容念的事情非常失望,哪怕向煦台因这事已失宠,执明仍没有把握离间他们。


  但那时的执明就是咽不下这口气,除了恨李煦逼自己下跪,折损了尊严,更恨李煦不让自己去见爱子。虽然执明与李煦有约在先,但执明爱念儿胜过了一切,实在无法忍受念儿被夺走。


  所以执明不顾一切地诬陷李煦巫蛊,不惜饮下杜鹃啼血毒酒。杜鹃啼血虽然没有杜鹃啼心那么霸道,但饮下后寿命便只剩下二三十年了,且身子会变得非常虚弱,时常咳血。


  那个时候,执明就查到了,杜鹃啼血的解药极难熬制,且要熬制整整十年才能做好。为了不让自己诬陷李煦的阴谋败露,执明没有让人制作解药,准备硬扛杜鹃啼血。


  而李煦让庚辰给自己递上杯酒释子仇的杜鹃啼心,正是杜鹃啼血的加强版,因为药理相同,解药自然也相同,只是份量不一样。


  ——所以,这两粒解药,是煦公子为了我,辛苦十年熬制成的。当年煦公子能以德报怨,劝我放过南宫鸣,那么他当然也会为了念儿能有一个健康的爹爹,为我熬制整整十年的杜鹃啼血解药。可我那时候,一心想着陷害煦公子!


  执明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,心却疼得更厉害了。李煦看出了他悲伤而歉疚的心境,轻浅一笑。


  “执明,现在我说什么你的心都会痛。但我还是想告诉你,十年前,我离开皇宫去往西华观,不是因为你和南宫鸣的算计,而是因为我那不争气的大哥李器。


  李器为了当上只有皇后娘家的家主,才能受封的恩国公,想借四大世家之力,推我坐上皇后宝座。他除了勾搭南宫家和狄家,派出南宫鸣和狄笙帮我争宠,还想刺杀当时的皇后毓竣。毓竣若死,遖宿定会以此为由大举进攻瑶光。


  而阿离那时想着削弱瑶光四大家族的势力,早派人当了大哥身边的眼线,知道了他的阴谋。阿离想让世家和毓竣同归于尽,借着毓竣被李器刺杀,拔除世家,再迎战遖宿。


  我认为这一招太险了。而且父亲临终前,叮嘱我一定要保住我那不成器的大哥。所以我只能靠自污,让大哥受牵连被贬,以此不让战争爆发,并保住他。


  向煦台中,搜出了两个执明的巫蛊木偶,和一个皇后的巫蛊木偶,其中执明和皇后,我各藏了一个。另一个执明的巫蛊木偶,是你让南宫鸣藏进来的吧。


  我知道你执明想让我被废,好夺回念儿的抚养权。但我也知道,你并不想要我去死,也不想牵连我的亲族,所以你只放了一个执明的巫蛊木偶。”


  执明沉默点头,当年,他以为多出来的皇后和自己的木偶,是毓竣派人藏在向煦台的。没想到竟是煦公子为了保大哥,保和平,牺牲了自己的名誉和自由!


  执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内心实在难以平复,他回忆起了李煦离开皇宫,前往西华观前,最后与自己和念儿见面时的情景。


  ……


  ……


  月照高天,群星闪烁。


  向煦台传来念儿的咯咯笑声。


  念儿非常开心,因为自己的父君和爹爹,关系终于缓和了,爹爹最近居然主动带自己来向煦台,找父君玩。父君似乎犯了什么错,被父皇软禁了,可能是父君上回欺负爹爹的错吧。自从父君逼爹爹下跪之后,父皇就没那么喜欢父君了。但是念儿,还是很喜欢父君,也喜欢爹爹。


  念儿玩累了,牵着父君和爹爹的手睡着了,还露出甜甜的笑,在睡梦中咂了咂嘴。


  执明看着念儿这么开心,想着自己终于可以得到完整的爱子了,心中欢喜不已。他之所以最近常常带着念儿来向煦台,看望李煦这么勤,是为了让好妒的皇后毓竣,以为李煦想借着念儿复宠。那时已是酷暑,再过几日,慕容离就会带着自己和念儿去较远的瑶华宫避暑了。毓竣定会趁机对圈禁向煦台的李煦下毒手,放火还是毒药,不得而知。让毓竣和李煦相争,执明乐得当渔翁,但愿李煦不会死,但谁叫李煦不让自己和念儿相见呢,死了也怨不得自己。


  执明暗暗想着,为自己的计谋得意不已。


  李煦却灵诡一笑,悠然开口:“执明,你吃的什么毒药,咳了那么长时间的血?现在只有你我,你告诉我也不用怕。”


  “煦公子说笑了,本君咳血不正是因为煦公子的巫蛊吗?”


  执明冷笑着说。


  “我知道,你把念儿带来,是为了让毓竣对付我。毓竣敢对我下手,以后也肯定不会放过念儿。”


  执明的笑容变作了冰冷,他攥拳于袖,暗忖着毓竣虽是对付李煦的利器,但终究对念儿大不利。


  “执明,你告诉我,你吃的是什么毒药。我就告诉你对付毓竣的办法。”


  李煦目光澄亮。


  “李煦,我的确吃了毒药,为了夺回念儿,我可以什么都牺牲。但你我既是仇敌,我绝不会告诉你我吃的是什么药。你照顾念儿四年,事事亲力亲为,想必对念儿也是感情极深。你若真有对付毓竣的法子,我会向陛下求情,让你不必离开皇宫,以后每个月都能见念儿一次。”


  执明虽恨李煦在念儿心中有地位,但只要能保护爱子,他能容忍让李煦和自己分享念儿。 


  李煦却在这一刻拾起了挂在墙壁上的烛火,如炬的目光,在烛火下明明灭灭。


  “执明,放过南宫鸣吧,他不是你的对手。我会在你们去瑶华宫避暑时,烧掉向煦台。阿离会以此为借口,在宫中展开整顿,拔除毓竣的眼线。这样毓竣就无法再对念儿出手。”


  执明见李煦手持烛火,眼神决绝的模样,微微动容:“这么做,阿离可能会为了保住你,让你离宫。那么你就再也见不到念儿了。”


  风声微响,如有人哭泣般呜呜咽咽,李煦的神色却丝毫未改,不置一词。


  ……


  ……


  沧海宫外凄风冷雨,星月无光。


  慕容离慵懒地倚在榻上,百无聊赖地注视着垂泪的灯花。


  执明面无表情地端了一杯毒酒,大步上前。


  他下定了决心:煦公子为了瑶光,给我这个伤他极深的人解了杜鹃啼心的毒,却把自个儿泡进了剧毒的罐子!那么我不能让慕容离趁着天下大乱,出来搅局。


  慕容离见执明如此而来,竟释然地笑了:“执明,好久不见,你风采依旧迷人。我死后,你找一个你爱的人,和他在一起吧。”


  说罢,慕容离也不等执明回答,抓起酒杯,就要一饮而尽。


  执明却情难自持地一把抓住慕容离的手腕,手上冷汗津津:“阿离,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,你反而变豁达了。”


  慕容离哀婉一笑:“因为我得到了我真正想要的,也得到了我该得的。”


  “什么是你想要的?什么是你该得的?”


  执明沉声质问,心中却想起了十七年前,阿离执意离开天权去往遖宿时,自己质问的那句:“阿离,你到底想要什么?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?”


  那时的执明,还并不知道慕容离的真实身份,乃是瑶光的亡国王子,就那么单纯地、执着地爱着他。


  时过境迁,执明与阿离的身份互转,曾经的王上,变成了称臣的后妃;曾经的宠臣,变成了天下的共主。


  他们相爱相斗、鲜血淋漓,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。


  “执明,我想要瑶光因你我而荣耀,我想要念儿成为最伟大的共主,我更想要你幸福。但我一次次伤害了你,所以还你这条命是我该得的,执明,忘了我吧。”


  慕容离说罢,不等执明反应过来,迅速饮下了毒酒,他的身体很快在毒酒的作用下瘫软下来。


  “执明,我死而无憾,不要伤心,去找一个你爱的人幸福吧。”


  执明扶着慕容离躺在软榻上,握住他的手。


  “执明,最后的最后,我只想告诉你,我爱的,一直都是你。


  我之所以在天权时,把夕照台改名为向煦台,还按照阿煦生前喜爱的模样装饰,是因为,我已经爱上了你。


  但那时我国破家亡,父王父后和王兄,他们的血染红了宫阶,我最好的朋友阿煦也替我殉国死了。我不能不报仇,不能不复国。所以我必须利用你!为了让自己狠下心来,我将夕照台改名向煦台,逼自己不忘死者和复仇。


  我没想到,你会那么地喜欢被我重新装饰的向煦台,竟按照向煦台的装饰风格,将所有的天权皇宫都修葺了一番。我以为你很喜欢这种风格,所以在你国破来到瑶光后,将你的朝明殿和天权的向煦台装修得很像。后来我才想清楚,你并不是喜欢这种风格,只是为了让我开心,才把整个天权的皇宫都改了,还装出很喜欢的样子。


  执明,你受的苦,都是因为我,愿我迟来的歉意,能让你释然。”


  慕容离说罢,缓缓地闭上了眼睛,没了动静。


  执明的眼泪簌簌流下。


  灯泪如花乍开,发出“哧——”的泪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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